2. 罗浮山的个案
浮山,作为罗浮山的一部分,是一座漂浮的山。要想充分了解这座山峰的特殊之处,我们必须要研究罗浮山核心传说的其他内容。不过,前面的分析已经可以帮助我们在这里提出一些有意义的观点。
首先应该注意的是,罗浮山位于两条河流之间(见导言)。很多山峰是因为临水而被认为具有漂浮的特征,但是这里的情况并非如此。
某些文本描述了罗山漂浮的状态,“因尧时洪水汎溢,浮海而来,倚于罗山,合而为一。[351]” 我们对于这个描述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我们已经知道漂浮的山和洪水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但是这个主题并没有在罗浮山传说中发展。后面的文本只是引用了这个说法,而没有过多的强调。
我们还需要注意到一个实际上相对较晚的文本,它最先在关于罗浮山的概论中提到,“传之其上有平田嘉谷”[352],并且指出它不受洪水和干旱的影响[353]。在浮山上有平坦的田地并不奇怪(相对于山地上常见的坡地而言),但是令人吃惊的是,这个田地直到这时才被提及。我们会再来讨论这个细节。
在我们看来,现代的作者似乎都不再尝试解释浮山存在的基础就是湖水随潮汐变化这一事实,或者至少他们已经不再提及这个问题。我们只能在此一笔带过,以免已经很复杂的描述变得更加混乱。现在我们将回到之前没有解决的神湖问题:
神湖的传说由四个要素组成,这些要素并非出现在同一时期的文本。
第一个元素是环绕湖面生长的神异的植物和禁止被带走的桃子。这个主题是最为古老的。中国文献中首次提到罗浮山就是关于这个元素。我们对它并不感兴趣,所以不做讨论。
第二个元素是神湖中的白鸭,它从时间上出现得较晚[354]。我们对这一元素更感兴趣,因为我们在上文的概论中看到,浮山经常被比作水上的飞鸟。由此,我们假设白鸭与湖泊的超自然属性存在某种联系,那么也就可以认为它们是神鸟。然而,它们在后续文献中并没有被提到。另外,众所周知,瑶池作为神湖的一种变体,是西王母座下神女们经常光顾的地方。白鹅或者白鸭与少女之间的密切联系,甚至达到了一体两面(bimorphisme)的程度[355]。但是在中国的神话中,神灵的动物形态总是被缩小或者放弃,神灵更倾向以人的形态出现。我们认为,神湖白鸭的情况也是如此。
第三个元素是由“天湖”或者“朝天”这个名字来表达的,“天湖”这个词有时候也被用来称呼神湖。“天湖”这个词像“罗浮”一样,在中国的地名命名中很常见[356],它指的是永久性的不干涸的湖泊,通常在山顶上。同样的表达方式也可以用来指代大海[357]。汉武帝时期修造的著名的昆明池就充分体现了这一主题:昆明池代表着大海,因为其中建有仙岛,它同时也代表着天空,因为牵牛和织女的雕像树立在它的两侧,它们在天空是位于银河的两边[358]。银河也就是“天河”,银河系并不是天空中唯一让人联想到水的存在。《星经》提到了一个星座叫做“天海”[359],还有一个星座叫做“天泉”[360]。《晋书·天文志》将第一个星座称为“天湖”[361],它的形状是圆形的。第二个星座被《星经》又称为“大海”,它的形状像“井”字,这就是天井。根据施莱格(Gustave Schlegel,1840—1903)的说法,这个天井星座也被称为“天湖”,他将这个星座与古代的挖掘水井联系起来,并且引用一段非常有趣的文字支撑他的观点:“凡开井必用数大盆,贮水置数处,俟夜气明朗,于盆内观所照者星光何处最大而明,则地中必有甘泉也。[362]”如果人们注意到井和湖一样,水面都像镜子时,就能理解术士所说的这个过程了。在中国,有许多井具有自己的特质,因为反射太阳、月亮或者星星的光线而闻名。还有一些则纯粹是天井,这些天井正是我们在这里感兴趣的。它们几乎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代都可以找到。有些天井是间歇性的,而有些则因其持久性而备受称赞。它们不仅存在于平原上,也存在于山顶上。与地下水相连的水井有时被称为海眼,四川有很多,它们距离任何海洋都有几千公里远。这反映了整个大地都漂浮在地下海洋之上(见本节前文)[363]。对于某些人来说,天井与地下海洋的连通是明确的。在满洲宁古塔西南有一个同样远离大海的“海眼”,它周长超过80里,每天都会经历三次潮汐[364]。还有一个名字综合了天井和天眼这两个概念,即“天目山”,有好几座山都用了这个名字,我们以其中一座为例。它位于浙江,在余姚与临安两个县的边界。“为浙江全省山水之主脉,山有两目,在临安者曰东天目,在潜县者曰西天目,即古浮玉山也……《元和志》曰,山有两峰,峰顶各一池,左右相对,名曰天目。[365]”无论是海的眼睛还是天的眼睛,都是与地下水沟通的。这正是我们在接下来阐述罗浮山天湖时所验证的观点。一篇17世纪末的文献做出了如下解释:“罗山上有神湖,周回五里,陆贾[366]所谓‘罗浮山顶有湖,环以嘉植’者也。贾两至南越,于诸山川皆无称,称止此湖,非以其所处至高,与海潮相应耶!凡高山上皆有天池玉渊,以自滋润。其洞穴与大泽通,故一开而潮升,一阖而汐降。湖本非神,其神皆山泽之气所使耳。飞云顶上,又有瑶池、阿耨池(参见第一章,1.),深二四丈,广数尺,亦与潮应,分为诸峰瀑布,山中人以为罗浮二目云。[367]”这个解释并不是很清楚,因为三个湖不可能组成两个眼睛。但是实际上,神湖和瑶池是同一个湖。
神湖传说的第四个元素是它顺应潮汐的特征。这类水井或者泉水在广东比比皆是。最著名的例子就是“潮汐池”。吴王阖闾在岸边建造了著名的姑苏台,据说它“带朝夕之浚池[368]”海水有时候也被称作这个名字。文献中另外一个著名的湖泊与大海相通又深不可测,其中倒映着石帆山[369]。对于传说中这一要素的研究在前文中已经大体上讨论过了。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海和天之间存在一种对应的关系。镜子与眼睛反映大海的同时也反映了天空。广东地区有一个“海月洞”,俗称金牛山,上面有一口不枯竭的水井,有六到七尺深。“窥之辄见风帆来往,相传为海上倒影,今无。[370]”潮汐是沿海生活的一个重要元素。它为人们的迁徙和部分工作设定了节奏。如上所述,在那些尚未征服海洋的领土上,这甚至更为重要。节奏和时间测算方面都反映在了响应潮汐的鼓的传说之中。罗浮山就有这样的鼓(见第一章,1.)。最著名的是保存在广州附近南海庙的铜鼓。它不仅能随着潮水的变化而产生鼓声,而且还曾经漂流在海面上[371]。
我们在上文(第一章,1.)看到了一篇关于瑶池的简介,其中提到湖中央有一个台,台下的水像玉石一样闪闪发光。台在这里像一个岛屿,我们可以补充说,这是一个漂浮的岛屿。湖面是一面镜子,倒映出来台的形象[372]。白天景色在湖水中的倒影长短不同,可能让人们觉得栖息在山中的湖泊受到潮汐的影响?无论如何,这个湖的水位可能会根据降雨量或日照的程度而有所变化,有时水位上升,有时水分蒸发。如果存在台子的话,它作为一个标尺,必须或多或少地高于水位。众所周知,在任何情况下,像(罗)浮山这样的漂浮山必须与水面接触,足够大和频繁的水位变化才能被注意到,即使它只是一口井,就像我们上面研究的临淮山(本章,第一节,1.)。
漂浮山传说的另外一个重要主题是它被比作一艘船,一艘巨大的昆仑船,其桅杆是大小石楼[373]。这种比较只在最近的文本才出现,但是它本身非常有趣。我们已经看到,还有一些漂浮山类似于船和筏子(第52页)。还应注意的事,该地区的省会广东这座城市本身就被比作一艘大船,其桅杆是两座大佛塔。以一座五层高的塔为“舵亭”(它更著名的名字是镇海楼,位于城市的北部,在洪水或者其他紧急情况时用作瞭望塔)[374]。广东位于水路纵横交错的三角洲中心,长期以来都是一个重要的港口,船舶在这里发挥着重要作用[375]。
船山的主题又通过“锚碇”的意象得到完善。“浮山有二碇石,其在博罗西者曰浮定冈,在增城东者曰焦(或“蕉”)石岭,亦曰浮碇冈。[376]” 第一座山,“昔洪水之时,蓬莱一股自东海来,得此冈碇之,乃不能他徙,则此冈虽小,其力几等巨鳌之载。[377]”这个山岗的名字还有另一种解释,它因为形状被称为蒲卢岭,它就像海角一样突出,延伸到桐江之中。“风涛作时,冈势隐隐欲动,故名浮碇。[378]”我们由此可以意识到,不沉的岩石有两个不可分割的方面,一是固定水域的支配性,如对照鳌龟的例子所示,二是根据河流的高度,水线的明显漂移或变化。第二个锚碇似乎是第一个锚碇的翻版。与第一个不同,它似乎是在陆地上。这里据说有许多的石鼓(我们不要忽视,这些物体通常是漂浮在空中,而且往往来自海上)和其他引人好奇但未加说明的东西[379]。
晚近的文本特别喜欢说罗浮山在云中就像它在海中一样。一位散文家这样描述:“向称罗浮在海之中,不知海乃在罗浮之中,自朝至暮,自云如波涛,浩浩无际,予身渺然,乃一叶之舟。尝言登罗浮有如浮海。[380]”诗人也说“云来万岭动[381]”。这种意象非常常见,且或多或少有些类似,也属于以上分析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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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351] 《南越志》,见于《舆地纪胜》,卷99,8a。传说中的这个元素,也见于《唐宋白孔六帖》,卷5,27。《舆地纪胜》(未说明出处),卷99,4。朱尧佐(936-1044)《罗浮图赞》,LFHP,卷14,21b。苏东坡的诗的注释中也引用过,《东坡诗集》,《四部丛刊》版,卷2,23b。
[352] LFHP,卷1,7a。
[353] LFHP,卷7,19a,译按:浮山上有平田七亩,水旱不及。
[354] 竺法真的《登罗山疏》(译按:山上有神湖,湖中有白鸭。)(参见第132页,这部作品应当为袁宏所做。),见于《太平御览》,卷919,6b。这一信息应当与同时期徐道覆的《罗山记》对参:“仙客羽人是焉游幸…山中有洞,中有白鹅。”(《太平寰宇记》卷261,3b)。从民俗学家的角度来看白鹅和白鸭之间没有区别。
[355] Eberhard, Die lokalkulluren des Stidens und Ostens, Pékin, 1942, p. 287-989. 应该指出的是,艾伯哈德所确定的主题并不完全是中国东南地区所特有的。罗振玉在他的《敦煌零拾》(VII, p.176-21a)中发表了一个故事,完全印证了Eberhard的分析。
[356] 在北方和西藏文化中也是如此。
[357] 参见《佩文韵府》,开头引用《庄子》,卷一,以及《初学记》。
[358] 《三辅黄图》,卷4,4a (汉魏丛书);班固,《四都赋》,《文选》,卷1,22b,《四京赋》,张衡,同上,卷2,21b。
[359] 这部作品托名于汉代的作者,实际上更有可能完成于隋唐。校按:《星经》卷下18b:天海十星,在壁西南。
[360] 《星经》下,7b,18b,汉魏丛书版。校按:《星经》卷下7b:天泉十星在鳖东,一曰大海。
[361] 《晋书》,卷11,16b,百衲本。校按:“天池,一曰三池,一曰天海。”
[362] G. Schlegel, Uranographie chinoise, t. I, p.404. 他引用了《玉历》,这应该是《玉历通政经》,成书时间不详,但是有部分文字保留在了《说郛》之中。同样的文本也被抄录在了南宋周密的《癸辛杂识续集》中,卷上,12b,《知不足斋丛书》,或者《地镜图》(《经典集林》32) (译按:根据《经典集林》,此书题名为《地镜图》,苏远鸣“镜”字作汉字左纟右竞。)
[363] Cf. M. Kaltenmark, Le Dompteur des flots, p. 50, n. 181 ; Ishida Eiichiro, The Kappa Legend, Folklore Studies, IX, Pékin, 1950, p. 16. 在现代口语中,“眼”这个字被用作“井”和“泉”的特定字眼“泉眼”。需要注意的是,在藏语中,“shu-mig”就是“泉”,由“mig”眼和“chu”水两个字组成。
[364]《中国古今图书大辞典》, 第725/3页。校按:按此“海眼”位于今黑龙江省宁安市镜泊湖风景名胜区之内,今名“钻心湖”。参见:孙洪毅.镜泊湖“海眼”[N].黑龙江日报,2009-03-12(12).
[365] 同上,第132页。
[366] 陆贾,《南越行记》,《龙威秘书》,卷下,2b。
[367] 《广东新语》,卷3,30a-b。
[368] 左思,《吴都赋》及注,《文选》,卷6,17a。译按:也可能是卷五。
[369] 《水经注》,卷40,12a。
[370] 《广州府志》,卷11,5b。值得注意的是,在靠近海边的地方提到了金牛。这一切都让人联想起镜子。一方面,我们知道石头或金属牛常常被用来保护河岸免受水患(它们被放置在堤坝上),另一方面,我们也知道金属牛有时被认为是金制的,并且在夜晚闪闪发光。镜子本身则是强大的保护者。
[371] Cf. M. Kaltenmark, Le Dompteur des flots, p. 99.
[372] 前文(第13页)中的引文说,台下水色光莹如玉。
[373]《广东新语》,卷3,25b。校按:遥望罗浮如昆仑巨舶,此山在其东三十里,为碇,若罗浮之大小二石楼,则帆樯也。
[374]《粤游小志》,《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帙,300a。参见Madrolle, Chine du Sud, Paris 1904,p. 15。校按:原文作:内城西别有二塔,一梁建,一唐建。梁建者俗名花塔……唐建者俗称光塔……。成化四年都御史韩雍重修花塔、光塔,为一城之标。形胜家谓:会城如大舶,二塔其樯,五层楼其舵楼云。
[375] 这个城市的名字可以和航海联系起来。我们在《山海经》(笺疏,卷18,8b)中读到,“帝俊生禺号,禺号生淫梁,淫梁生番禺,是始为舟。”这篇奇特的文章回顾了一个类似的传说:“番禺多桂,山海经(笺疏,卷10,8b)云贲隅之东,八桂生焉。故楫多采桂为之,故曰番禺之桂爰始为舟。”(《南越笔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帙,卷52,译按:276b)。“贲”禺这个形式也在《水经注》(卷37,24b)的引文以及《文选》中骊山的注释中印证。《山海经》当前的版本普遍使用“番”字,但是也有注释者用了其他变体,并且声称“贲”与“番”字同音。
[376] 《广东新语》,卷3,24b。
[377] 《粤囊》(作者生活于1775年左右),《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9帙,205b。《舆地纪要》,卷99,7a中也提到了浮山到达时通过这个土丘停泊的情况。
[378] 《广东新语》,卷3,25b,也见《广东通志》,卷104,4b。需要注意的是,“定”与“碇”是同音词,碇有“固定、稳定”的意思。锚具有明显的固定作用,而且比我们想象的要多。《聊斋志异》中的一个故事显示,仅仅是抛下锚的行为就可以使(水神引起)的风暴平静下来(见H. Giles,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2nd ed., p. 209)。谢灵运的一首诗用这两个字表示水流在河中礁石前断流(《文选》,《四部丛刊》版,卷26,33a)。
[379] 《广州府志》,卷11,29b。据说它也有从海上而来停泊与罗山的故事(同上,30a)。
[380] 《广东新语》,卷3,24b-25a。
[381] LFHP,卷8,17b,来自黄野人的一首诗。
苏远鸣(Michel Soymié,1924—2002),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École Pratique des Hautes Études)讲席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宗教与文献,涉及民间宝卷、佛道关系等主题,尤其在整理伯希和所藏敦煌文献方面贡献巨大。
张琬容,法国高等研究实践学院远东研究博士,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集中于道教与民间信仰,法国汉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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